【龙龄】遗爱
*青年阿尔兹海默症 典型症状为记忆障碍、失语、失认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 全文7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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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用了十年时间,陪着我的爱人遗忘了我。
01
张九龄今年有些不对劲。他的健忘似乎上升了几个等级,变得越来越让人不放心。在有越来越多的人记住他的同时,他仿佛正遗忘着整个世界。
他时常带错大褂,还在王九龙惊诧的目光中不以为然。
“你看我做什么?不是你说的带这个吗?”
王九龙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正红色,又看看师哥手里的灰色大褂,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个“罪名”。
“哪能呢,我和你说了三遍带红的。”
张九龄白了他一眼,抖抖大褂去换衣服。我明明记得就是灰色。
他开始遗忘一些人。一次聚餐时他满脸疑惑,半晌指着孟鹤堂悄悄问王九龙:“那是谁?”
王九龙以为他在开玩笑,因为羡慕周九良得到的宠爱而酸溜溜地回他,“是懂得疼弟弟的好哥哥。”
张九龄侧眼看他,推了把他的脑袋。
“我怎么就不疼你了。”
不过他还是想不起那人是谁。
他变得容易迟到,原因是上班时突然忘了路,在两条街之间反复绕起了圈。王九龙在路上截了他几次也没能改变,万般无奈下,决定要搬到他家住一段时间。而到了他家之后,王九龙发觉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。
张九龄的冰箱里堆满了可乐和瓜果,可去超市时他又买回来了一堆。打开冰箱时他抱着可乐罐挠头,嘟囔着“我记着我没买过啊”。
王九龙陪他喝了一周可乐,后来看见可乐就想打嗝。
他永远不记得前一天没吃完的饭,总在第二天早上舀了米打开电饭煲,看着剩下的米饭发上几分钟的呆。
王九龙从卧室赶过来,一手抓着凌乱的头发,一手握住他手腕,感到心力憔悴。
“老大,连续好几天了,我每天早上起来你都站这儿愣神,你是多喜欢这个电饭煲?要不以后我改名叫电饭煲,你早上也起来看看我?”
张九龄放下手里盛米的容器,有些气急败坏:“看你,你能当饭吃?”
你比饭好看点儿倒是真的。
他又皱起眉头,烦躁得很:“到底怎么回事儿啊这是。”
台上的大师哥也出了问题。他有时说着说着突然卡住,张着嘴一脸茫然。
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。
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的人,王九龙每次都准确地接上,再调侃一句“甭卖萌”。
他的快板也要跟着凑热闹,竟有好几次板眼杂乱,甚至脱手飞了出去,正砸在王九龙胸膛上。王九龙台上不说,回家立马喊疼,他出于心虚帮人揉了半天。
“对不住啊兄弟,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。”
王九龙满意于胸口的温热触感,小小心思漾到眼角眉梢。
再砸几下才好呢。
他借势又凑近师哥几分,手臂只敢虚虚环着,低头偷偷亲吻他发间,继续撒娇讨要宠爱。
“疼,可疼可疼了。”
张九龄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,反手锤了他一下。
“没完了还。这回还疼不疼了?”
“不疼了不疼了,好了。”师哥没使多大力气,和小猫踩人一样,王九龙现在心里只剩下惋惜。他好处还没讨够呢,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。
“老大,不是我说,要不是你岁数摆在这儿,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得老年痴呆了。您这忘性也忒大了。”
张九龄一提这事就烦,伸出条腿来压在王九龙腿上,王九龙习惯性地按捏起来,不一会儿坏着心思在脚踝处轻轻磨蹭,师哥身子一震,眼神惊异,伸手点着他鼻尖。
“你净这个,别招我。”
王九龙也不躲,就望着他得逞地笑,眼睛里有一股子势在必得。
张九龄被那眼神烫了一下,心底头皮一起发麻,讪讪地收回手。
他不是傻子,不是看不出来,更危险的是,他也开始沉醉于那人炽热的双眸。
于是他很少再直视王九龙,好抵抗那致命的诱惑力,怕露出什么马脚。
王九龙却好像看透了他的内心,日进三寸,更加放肆着求爱,翻来覆去地用眼神将爱人拆吃入腹。
这天他成功了。
“老大,你喜欢我吧?”
张九龄难掩心虚地回怼:“谁说的,你想得美......”
面对爱人的狡辩应当以吻制服。
张九龄再没说出话来,恍惚间多了个男朋友。喘不过气时他混沌地想着,还是要去医院看一看,总不能拖累了楠朋友。
然而他一拖就是半年,春风化了冬雪,又催来夏意浓浓。在没有下午场的下午,几经辗转的人终于独自去了医院。
他终于发觉这件事不能再拖。因为,在某一个瞬间,他好像忘了王九龙。
02
晚场的演出前,有人过早地到达了后台。没有开灯的剧场里,他穿上熨好的大褂,踩着黑色布鞋,撩起门帘上台,往日风骨仍提醒着他挺直脊梁。他走到方桌旁定下,对着黑暗中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深鞠了一躬。
再抬眼时,没人看见的泪在眼眶里聚起,如夜空阴云后的星,微弱的亮光被淹没在浓重广袤的黑暗里。
这是张九龄和王九龙搭档的第十个年头,但今天之后,他将不会再站在那人身旁。
他脑中一遍一遍回忆着下午和医生的对话,从不能接受变成了心灰意冷。
“您逗我玩儿呢吧?我这个岁数怎么可能得老年痴呆?不是,现在医生都这么不负责任了吗,我是说相声的,我脑子灵光着呢知道吗您?”
张九龄实在难以置信,错愕与恐惧交集,最后只能以愤怒来掩饰。他用化验单点着桌子与这宣判对峙,颤抖的手腕却不停出卖着他的慌乱。
医生低了半晌头,想尽力做到客观又不对他造成伤害。
但那实在是太难了。
“这是检查结果显示的。而且阿尔兹海默症,不只是老年人会得,年轻人也会,这和基因遗传、生活习惯等等都有关系......”
“那照你这么说我爸我妈老了都会得老年痴呆,我更倒霉,不到三十我就老年痴呆,然后慢慢变成个傻子,是这样吗?”
张九龄瞪了医生一会儿,低下头,几滴眼泪径直落下砸在腿上。他使劲抹了把眼睛,用力靠在椅背上,一只手捂住脸隐忍地抽泣起来。
“对不起......医生,我实在是接受不了......对不起......”
他的人生,他热爱的一切,全都完了。
他将忘记所有。等记忆被空洞吞没,他就只剩一具空壳。
张九龄抚着熟悉的方桌,今晚后就与它告别了,心中还是不舍。
后台突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,张九龄慌乱地向另一侧台口跑去,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。
他知道那是王九龙。他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来电。
他认得那焦灼的喘息声,每个脚步的节奏,还有王九龙说的,他们之间的磁场,方圆几里都相吸引。
“你不用动,我顺着你就去了。”
而如今他不能不动。他像动物躲避猎人一般狂跑,不想一起面对即将毁灭的尊严。那脚步却在身后越来越近,终于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,随即将他整个人按在怀中。
王九龙粗喘着气,忧心里有失而复得的欣喜。他小心翼翼地开口,怕又吓跑了受惊的人。
“怎么了?怎么来得这么早,都不等我。”
为什么躲我。是太累了吗。
是和我在一起,你还是反悔了吗。
张九龄趴在他肩头,他感到肩膀的潮湿蔓延到了心口,又涌上他的眼。
“不哭。”王九龙做好了分手的准备,轻轻抚上他的脊背,两人站成夜海里的孤礁。
“楠楠,我完了。”沙哑的声音带着绝望,“我以后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......我完了。”
王九龙没能想到。他在夏日的剧场里如坠冰窟,僵硬得抱不住眼前的人,喉咙里咸涩翻涌,牵着喉结滚动几下,最终只能哽咽着开口。
“不哭,不哭。”
03
最后的一场演出是超时的。
洪洋洞演到一半,张九龄却突然背起了莽撞人。台下的惊呼声灌满了剧场,王九龙和往常一样盯着他笑,只是多少带了点苦涩牵强。他抓起手机点开录像,录下台下人看不到的凄凉。
这是他的告别。
返场的时候他们再次上台鞠躬,张九龄一笑露出虎牙,“接下来给您表演,报菜名。”
王九龙走到台沿背对着观众坐下,眼泪才敢流过实在笑不出的面颊。只有师哥的声音在耳边回荡,和小时候给大家展示基本功一样。
师哥永远是他的榜样。
贯口结束时他高喊着好,像只困兽在嘶吼。
他震得台下静了下来。他高举起大拇指,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。
张九龄看他一眼,还是笑着,轻轻摆了摆手。
别哭。
“再给您背一个,地理图。”
台下寂静无声。没有人会在返场连续背贯口。
于是也没有人再鼓掌和惊呼,快门声也终于消失了。
剧场又和下午时一样安静,也和他寂寂无名时一样冷清。
台下全都是观众,他感谢那些喜爱和期待,但这一次,他是背给自己听。
“出北京德胜门,走清河沙河昌平县......”
他看见蜡色岁月里咬牙学艺的少年。
“......进西藏,聂拉木扎什伦布,多拉本......”
他看见登台后身旁人的几次轮换,最好的笑容留给了命中注定。
“......老挝万象,泰国曼谷,缅甸仰光......”
他看见台下星星点点变作星河,身下舞台由方寸大小变得广阔。
“......过通县,走八里桥,进朝阳门,这才又回到了北京城。”
他看见一切繁华幻影散尽,星河长明,却照不得他。
这些我都将忘记。愿你们能够记得,台上曾经有一位演员,他叫张九龄。
最后的演出结束了。
王九龙飞快地回到位置,直接死死地低着脑袋鞠了躬。
他的眼泪糊了满脸,来不及擦拭,悲伤也无法掩盖。
张九龄依旧微笑着,缓慢地,深深地鞠上了最后一躬。
承蒙厚爱。今天张九龄在此,谢幕了。
04
张九龄再也没登过台。他对那方舞台的敬爱大于热爱,残缺的他表演不出完整的节目,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站在台上。
他一直自认平庸,多少次在这不夜城里艰难呼吸,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。十三岁以后,舞台是他的全部荣光。他抓了十几年的光,现在没了。
他的价值也没了。废人一个。
第二年,他无数次重复这句话。
“楠楠,我上不了台了。遇见合适的,你就找别人跟你搭。”
王九龙低着头,叛逆地扯了下领口,同样第无数次回答他。
“唔,行啊,偶尔和队里谁搭一场都行,说个群口也行。”
这两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。
“我不是说偶尔。”
王九龙迎上他的目光,眼神柔软,语气和面目却装出强硬来。
“我和师父说了,让他教我说单口,说评书。搭档,不换。除非我死了。”
张九龄笑他,伸手揉他发顶。“你还真倔。”
“你说的,我要不给你捧哏你就不说相声了,我也一样。
你认我,我认哏。你想把我推出去,等下辈子吧你。”
张九龄再也没推离他,相反他不知道在和什么比着赛,争分夺秒地记录他们的一切。
他的便利贴贴了满屋,王九龙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张。
王九龙。王昊楠。楠楠。
生日是8.14。
他喜欢权志龙,爱喝可乐,吃炸鸡。
喝醉了可能大喊大叫,为防止扰民要尽快让他睡觉。
他有咽炎,我把他的烟藏在了卧室的衣柜里。
我们明天要去逛超市。
昨天忘了,今天要记得。
他跟了我十年了。
他爱我。我也爱他。
王九龙把一张张纸片撕下,轻轻握在手心里。
那些记忆,在脑海里悠长厚重,原来拿出来就只有这么轻。
他走进卧室,张九龄还在桌前不停地写着什么,笔尖不时顿住,因为记不清东西揉着脑门。
楠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的,为什么我总以为,他该是圆乎乎的。
他是什么时候说的,他永远会在我身后。
我们在一起很久了。我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,他吻了我吗?
王九龙半跪在他身旁,握住他的手腕。
“头疼就歇一歇,想不起来的问我,好吗?我保证,我全都记得。”
我保证,我们在一起的每个细节,我都替你记得。
王九龙找了个很厚的本子,把那些便利贴夹了进去。
“以后再想写东西,就在这个本子里写。等你把它记满了,就不怕忘掉了。”
张九龄点点头,隐隐约约的担忧还是揪着心。
“楠楠。你以后每天早上起来,都问问我。问我,还记不记得你是谁。”
“好。”
05
第四年,除了报菜名,张九龄再也不记得以前背过的东西。他举着快板发愣,每次落板都只有参差杂乱的声音。
他缠着王九龙打给他听,王九龙本来不肯,但没能拒绝他乞求的目光。
干脆利落的一段同仁堂。王九龙放下快板看他,他憨憨地笑着叫好,眼里却藏不住羡慕和自惭形秽。
他以前也打得这般好,可怎么就不能了呢。
他有点想念舞台和相声了。
“楠楠,我想去看你演出。我还没在台下看过你呢。”
王九龙说好,他又问,你和谁搭呀?
“我啊,说单口。我搭档在台下,我不和别人搭。”
王九龙当然不会让师哥出现在狂热的女孩儿当中,他去求了一众师兄弟,在例行休假的周一,给张九龄一个人办了一场演出。
师兄弟们挤在最早的小剧场里,轮番上台,轮番做观众陪着张九龄。他们笑着和张九龄打招呼,然后看他或迷茫或惊喜的表情,拥抱后躲闪着不看对方的眼睛。
周九良伸手去抱他,张九龄却迟迟没有动作,他张着嘴半晌,回抱了眼前的人,在他耳边说,对不起。
对不起,我把你忘了。
孟鹤堂泪窝子浅,忍到这时还是没忍住,抓着袖子擦起眼泪。
“九良,你可知道他第一个忘的就是我。”
“先生,不哭了。现在,他连我也忘了。”
王九龙是最后一个上台的。他鞠躬站定,发觉自己几年来也将单口说得游刃有余。
张九龄在台下笑着看他,猛地想起不知多少年前自己说单口和评书时,王九龙也坐在台下这样看他。
原来是这样的感觉。听不进他说的话,但只要望着他就够了。
观众里只有张九龄发出阵阵笑声,别的人都咬着牙憋红了眼睛。
王九龙这场说完,烧饼猛地起身说要去卫生间,冲出了门。
有人推着张九龄上台,好让他们再站在一起,怂恿他们来一段,期待着能发生奇迹。
“张老师,可别让九龙挂台上啊。”
张九龄在喧哗声中无助得可怜,他扭头看见王九龙热切的目光里也有着期许。
他开始努力地回想,哪怕记起几句都行。
但他只记起了那双眼睛。
台上的十几年他忘得干净,只记得身边人看向他的眼睛。
满含笑意的,真诚炽热的,复杂不明的,半真半假的,只映出他一个人的眼睛。
王九龙顺顺他的背,说没事,算了。
张九龄猛地想起了什么,喃喃地开口。
“斟酌......话余生。唯愿风雨吉,处处......处处......”
王九龙将他揽在怀里,在他耳边告知答案。
“处处皆是你。”
“我写在本子里了。对不起,我又忘了。”
“没关系,我记得。没关系。”
他们已经学会用微笑去安慰对方,但台下有人哭了出来。
王九龙学着他的样子,朝师兄弟们摆了摆手。
别哭。我们很好。
06
第六年,张九龄的话越来越少了,经常词不达意。
“楠楠,去,买。”
王九龙知道他该去超市买东西。
“楠楠,晚上,快回。”
王九龙知道他需要把晚场串成下午场,然后早点回来。
“楠楠,本子。”
王九龙知道,他得把本子拿过来,帮他记一些东西。
张九龄已经不会写字了。
他再也没提起相声,只偶尔看着那副快板发呆,翻开本子寻找着快板的字眼,用笔用力画几个圈,想把它印在脑子里。
那个本子上多了好多的圈,各种颜色的堆叠在一起,有的地方被划漏了,他也不理,任由纸张破开,于是他最想记住的东西碎了一地,记忆的洞再也没能补上。
过去的十几年终于一点痕迹也没剩下,记忆在流失的火苗里燃成灰烬,埋在他脚底。
许多事他自己也不能做了,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厨艺彻底倒退成零,只能在王九龙做饭时看着他乐,拿着纸给人擦擦汗。
看电视的时候要不停回放,因为看不懂发生了什么。
他依赖着王九龙,顺从他说的每一句话,没有了半点师哥的样子。
他不知道王九龙有时在夜里哭着说,师哥,我好想你。
你就在我身边,但我好想你。
我每天都抱着你,但我还是感觉到,你在慢慢地离开我。
你在遗忘我。
张九龄只有一次没有听话地跟在他身旁,是被商场橱窗里的衣服吸引了目光。王九龙回头看,看到他面前是一件墨绿色的大褂。
王九龙走到他身边,他有些手舞足蹈的兴奋。
“楠楠,穿,好看。”
“家里有的。你穿也好看。”
张九龄又迷茫了起来,想把这事在本子上记下。
“我没,见过。”
你见过的。见过好多次。
王九龙回去为他换上了那件大褂,他在镜子前照了很久,笑得开心。
他又想起了窗台上的快板,把它抓起来大板小板一手一个,王九龙承认他又在心里动了对奇迹的期许。
可奇迹仍旧没有出现,张九龄已经忘了快板要怎样拿。
王九龙帮他拿好那副板,给他照了张相片。
后来张九龄时常捧着这张相片看,再也没动过快板,也没在本子上给快板画圈。王九龙这才终于明白,张九龄对快板的执念,是因为最后的那场演出,他没能打上一次快板。
他总觉得这个谢幕不完整,不完美,他不甘心忘掉,于是一直苦苦挣扎。
“师哥,这下心愿完成了,如果太痛苦,就把它忘了吧。”
张九龄好像听懂了,对他点头。
王九龙于是把所有的快板藏了起来。
师哥又忘记了一样东西,不知道哪一天会忘了自己。
“我是谁?”
“九龙,楠楠。”
张九龄顿了顿又补充说,“爱,你。”
07
第八年,张九龄变得像个小孩子。穿衣服要王九龙帮忙,洗漱时会突然停住不动,吃饭连勺子都不会用了。
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,每天一睁眼就安静地坐着,看窗外,看某一样家具,看王九龙。
张九龄有时也醒得很早。王九龙睁眼时,他正呆呆地望着自己,眼里有陌生和疑惑,抱着被子一副紧张的姿态。
王九龙吓了一跳,但好在那状态只持续了一瞬,张九龄的眼神又重新聚焦,看着他喊“楠楠”。
“九......九龙。你,几岁?”
王九龙把他按回床上,帮他盖好被子,抚着他的头。
“我快三十五岁了。”
“我呢?”
“快三十七岁了。但你现在像七岁。”
张九龄又睡着了。
师哥,希望你别梦到我。据说梦到熟悉的人,会忘了他。
张九龄的心里空空的,没有什么情绪,也没有说话的欲望。
他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,像是静物一般,苍穹之下无悲无喜。万物生动,他是赤阳下皲裂却稳固的石。
记忆从裂缝里流走,留下他不灭的躯壳。
王九龙害怕极了,每天要问他好多次,“我是谁?”
他抬起圆圆的眼睛看他,十足乖巧地笑。
“九龙。楠楠。”
“那你是谁?”
他不说话了,空洞洞地望着前方。
王九龙试探性地叫他,“师哥?张九龄?”
他没有任何的反应。
于是王九龙不得不说服自己相信,师哥已经不记得他自己了。
该庆幸他还记得我吗。
张九龄不识字了。有一天他抱着本子坐在地上大哭,眼泪打湿了半个本子。王九龙跑过去,只断断续续地听见他说,“不认得,没了。”
不认得本子上的字,所有想记住的东西,都没了。
王九龙只能用力地拥抱他,一遍遍告诉他,“还有我”。
08
第十年。
张九龄连续一周没有和王九龙说过一个字。
王九龙知道这一天还是到了。
“我是谁?”
张九龄望着他,不说话。
王九龙红了眼睛,抽动着嘴角扯出一个笑容,温柔地去诱哄他,带着最后的期待。
“我是谁?”
张九龄眼神晃了一瞬,伸手抚上他的眉眼。“不,哭。”
“不哭。”王九龙捉住他的手,颤抖着吻上那人的唇,眼泪却汹涌落在唇舌间,酸涩咸苦都钻心入腹。
“你告诉我......我是谁?”
张九龄不懂得回应那个吻,只知道舌尖尝到了泪。
他是谁,他为什么在哭呢。好想抱抱这个难过的人啊。
于是张九龄用胳膊环住那人宽阔而荒芜的脊背,两人相拥成一座孤岛。
“不哭,不哭。”
09
你是我遗忘了的爱人,也是我遗留在世间的爱。
张九龄还清醒时在本子里写下了最后一句话。
“我的全世界已经落幕了。可我依旧爱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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